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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5日(星期一)農曆三月初五,清明節。

父親,今天,我們不關心世界和人類,只關心您。

記得您當年教我背誦的古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行人路上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今天,天涯斷腸時,忽然明白了人間生死的意義,即有魂歸天國的離恨,又有杏花春雨的新生。父親,今天,想透了這一層,我才敢下筆,與您做今生的告別,且允許我的悲傷恣肆氾濫一回,從今往後,我們定當因為您,因為愛而堅強。

我真希望有生之年,永遠不要寫一篇給父親的文章。我知道幸福易逝,總是小心翼翼地捧著我的,不敢說出來,不敢讓人知道,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失去。

然而人生終有一別,我還是迎來了我的。思緒萬端,寫給誰看?

父親近一年來身體不太好,我明白他已經高齡,有些事、有些話,要趁早。然而我又害怕我的言辭表達或者克服千難萬險回去看他,會讓父親感覺告別之日臨近,心內悲傷。如果我們裝作什麼都不會發生,講一些明年接他來美國的話,他的身體會漸漸好起來吧?或者就如小時候一樣,我假裝不在意,一切悲傷的事,就不會發生吧?

從我記事起,就知道父親身體不好,有很嚴重的心髒病。我記得父母帶著幼小的弟弟去濟南看病,祖母前來照看我和姐姐。祖母每天炒的一種小青菜的味道,至今記憶猶新,那道寡淡落寞的小青菜,讓我首次有一種生活的逼迫感。祖母常在夜晚摟著我哭,我有數次在夢中醒來,感覺到她的眼淚滴在我的臉上。

彼時父親正當壯年,卻手無縛雞之力,我們姐弟三人極為年幼,祖母已近古稀,年輕的母親、孤身一人的伯母,若大的家,只有父親這根頂樑柱。如果不是憑藉頑強的意志力與責任感,父親斷無法走到今天。他開始了漫長的身體恢復過程。開始是整天躺在床上輸液,後來是半天輸液。我小時候經常記得的一個場景就是父親坐在那個火牆邊的躺椅上休息,非常沉默。父親輸液前會放出半碗葡萄糖液來,然後推藥進去。不諳世事的我,每天的快樂時光就是等著喝那甜甜的糖水。

後稍稍懂事,對於父親生病感到深深的恐懼。有一次我悲從中來,越想越害怕,不禁淚流滿面。父母發現後,問我為什麼流淚,我說是牙痛。他們非常緊張,一個左一個右,幫我掐穴道止痛,眼看有苦難言,我忍不住放聲大哭。

後來父親身體好一些,就開始早晚散步鍛煉。他散步的時間非常久,數十年來,風雨無阻。有時候父親散步時間過久,母親會讓我去叫他回家,我記得醫院操場的晚上,經常只有父親一個人在一圈圈地疾走,那是他在跟疾病做鬥爭。夜色那麼濃重,看著父親瘦削挺拔的身影疾步向我走來,我小小的心,充滿了憂慮。

我想包括父親自己,所有人都在心底深藏對父親身體的擔憂。姐姐剛剛考上大學的第一年,我剛讀高中,弟弟在讀初中,父親咽喉突然出現狀況,他懷疑自己時日無多,在送姐姐的時候,悄悄對她囑託了後事,讓她盡力照顧弟弟妹妹與母親。所幸後來有驚無險,渡過了難關。

父親曾經對我說,他盡最大努力保持身體健康,就是為了不讓我們擔心,陪伴我們更長的時光。父親不僅僅是家庭主要的經濟支柱,更是這個家庭的精神堡壘。母親從19歲認識父親,即認定要一生跟隨,她雖然生在城市,又比父親小十歲,卻一心一意,陪著他紮根鄉村。數十年來,父親堅持了極其嚴苛的生活方式,未曾有過一分一毫的隨性與倦怠。父親是當地名醫,每到年節,總有許多人請他去喝酒,然而無論在何種情況下,父親一生從未喝醉過一次。煙與茶也都是點到即止。就連他最喜歡的啤酒,也因為痛風而立即停止。人生在世,飲食男女,誰不想放任自己,隨心所欲啊?父親卻總是能夠克制自己的喜好,嚴格地維持身體的健康。父親寫過一篇文章「我的身體」,詳細講述了這位出身醫學世家的外科醫師,如何照顧、醫治自己天生虛弱的身體。所以父親這一切努力的背後,都是對我們這個家庭的厚重的責任與深深的愛!

父親是祖母最小的孩子,上有3個姐姐與一個哥哥。他本可享受更多的寵愛與照顧,然而命運無情,父親5歲失怙,10多歲又失散了兄長與一個姐姐。祖母在極其艱難的環境中,培養父親以優異的成績自濟南一中畢業,考入齊魯醫學院。然而在他躊躇滿志的畢業之年,又因家庭成份不好,被分配到縣城醫院。父親是縣醫院的第一名本科醫學生,在極為艱苦的物質條件下,開始了他的行醫生涯。那時候做手術根本沒有取暖設備,在北方的嚴寒中,為了避免手抖,父親將醫用酒精兌一點水喝了暖身,繼續手術。父親一生好學,卻因為家庭成份,從來沒有得到一次出去進修的機會。父親出生在醫學世家,中醫把脈、抓藥、針灸、推拿樣櫬精通,又畢業於中國最早的西醫學院,通曉文言中文、俄文與英文。記得那時候醫院大院的晚上到處是一桌桌打撲克、臉上貼紙條的醫生叔叔們。而我的父親畢業多年來每晚都在燈下讀書,學習新的醫學知識,期待能有大展雄才的一天。但後來形勢所迫,父親終是沒有得到一次事業升騰的機會。這是父親一生的意難平,也是我心底最大的憂傷與痛!論學識我不如父親,論膽識我不如祖母,我卻得到了許多許多他們所未曾擁有的機會!

多少次我去病房,看到病人們團團圍住父親,充滿了期待與尊敬。父親是那個給他們生的信心與希望的人。他總是充滿信心地說:“吃吃這個藥,一定就好了!”父親告訴我,不僅要醫人,還要醫心。一定要讓病人充滿信心,才有治癒的可能。唉,所謂醫者仁心,多少醫生如今當不起這個詞了!父親救死扶傷無數,從未拿過一分來自患者的錢。我們家門外常有當地農民送來的黃豆、花生、西瓜與紅薯,那是他們發自內心的感激之情!父親不愛到集市去買菜,因為經常會遇到他醫治過的病人,都不要錢,一定要送菜給他,父親不願意總是接受別人的東西。

我小的時候,因為家屬院與醫院緊臨,病人常常在休息與吃飯時間找到家中來看病,而且多數是農民,在我的眼中,他們即髒又不懂禮貌。可是父親從來沒有過不耐煩,總是會免費為他們看一看,並給開個藥,家中常是備著空白藥單。

有一個病人腳受傷了,找到家中來看病,脫了臟襪子就要放在我們桌子上,我非常不滿,當即大聲反對,但是父親並沒有生氣,只是溫和地告訴那個人,可以將襪子搭在桌子棱上。

有次一位同鄉,為了讓父親去他的家中為其有精神病的妻子看病,竟然騙父親說我的伯母生病了。讓父親騎車20多里到他家。那位精神病人還打掉了父親的眼鏡。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父親都沒有生氣,還是盡心為其醫治。

父親是我們的守護神,家中除了獨立性強的姐姐,我們其他人在對外打交道上,都要依賴父親。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拜託醫院開救護車的岳伯伯,在送赤腳醫生們回鄉時,順帶我們姐弟三人回老家。因為那幾個年輕的赤腳醫生是我父親的學生,我們和他們總是玩在一起,就高興地爬上車去與叔叔阿姨們說笑。突然,從部隊新來醫院的書記旋風一般地過來,大聲呵斥我們下車去。他暴怒的表現不但嚇傻了我們這三個孩子,一時間,赤腳醫生們與司機伯伯都不知道應說什麼。正當我們手足無措時,站在遠處未曾離開的父親走到車前,他平靜地告訴我們:“你們往後面坐,不要打擾叔叔阿姨們。”看到那書記還怒氣沖沖地站在一旁,我們問道:“是不是不讓坐啊?“ 父親平靜又堅持地說:”你們聽我的。坐在後面,沒有問題。“ 父親並沒有與書記說話,他只是非常平靜地站在車邊,一點也不看旁邊的書記。書記悻悻地走開了。

醫院大院數百戶人家,各種矛盾從未停止過。可是我父母從來沒有與任何人爭吵過。尤其是父親,總是講,能忍者自安。在我的童年生活中,這是唯一一次被成年人粗暴對待。但是父親及時出現,靜水深流,卻讓風暴歸於平靜。那個書記很快調走了,他的老婆後來得了癌症,父親還親自到他家中幫助診治過。我的父親總是以德報怨,我不能夠。

我從小在醫院大院長大,所見的都是生、老、病、死與臟、亂、苦、痛,一個人,如果沒有極大的愛心與耐心,是無法從事醫療工作的。父親在工作上的兢兢業業,妙手回春,可以另寫傳記,他對得起“恆吉堂”這塊百年藥舖的招牌,也對得起我祖父、祖母當年在運河邊上行醫、辦學的名號。

我是家中第二個女兒,上有姐姐,下有弟弟,我從小就被醫院大院的長輩們,叫作是“不吃香的”。可是我是個愛哭鬧、出故事的孩子,總能在守規距的姐姐與幼弱的弟弟中間,爭到最大的注意力。我尤其依戀父親,從不跟他發脾氣,每天像個小狗子一樣興奮地圍著他轉。

母親說,我似乎天生與父親投緣,她剛懷上我時,因與姐姐相差太近,壬辰反應又強,就打算不要了。那時父親去鄉下巡迴醫療,醫院只有實習醫生,就沒有做。父親從鄉下回來後,買了許多好吃的給母親,終於保證了我平安降生。我出生後,因為重男輕女的關係,祖母剛開始並不太高興,可是父親卻哼著歌幫我洗尿布,刷奶瓶。唯一一次去北京出差,還花重金買了一頂簡愛帽給我戴。我也是在三個孩子中,唯一享有這一殊榮的。

父親您說過,我和姐姐小時候在您的科室玩,一位護士阿姨問:“劉大夫,您喜歡大的還是小的?”您當時不假思索地說:“當然都喜歡。”護士阿姨卻說:“我看著您喜歡小的。”那時父親才第一次認識到,對我的偏愛。就連弟弟懂事後都說:“小姐姐,咱爸爸喜歡我因我是男孩子,喜歡你,就是因為你是你。”

我在德州一中讀書時,時常想家,父親您都是隔三差五來看我。有一次您帶我去照了一張像,並寄給了兩個姑姑。後來姑姑對我說:“你爸爸對你是真喜歡,看那相片中滿眼裡是喜歡啊。”我後來再看我的小女兒,告訴她一個詞“心花怒放”,我終於體會到父親看我時的心情,全力盛放的愛,才能夠配得上這麼一個詞。

我跟父親總有說不完的話,每次放假期回家,都要和他說上半天,母親在一旁總是說:“你看,這閨女跟她爸爸的話,比跟我還多。”

姐姐說我是父親最成功的作品,其實,只是我的心性,與父親及祖母更相像,我也更願意成為他們的影子,全心全意地長成他們期待的樣子,一刻也未敢放鬆。記得父親跟我說過:直到成年之後,他每每坐在祖母身邊,如果手中沒有拿一本書看,就會感到愧疚。我又何嘗不是呢?在我的一路追逐夢想的過程中,總不敢有半點的懈怠與狂放,我記著父親講過的每一句話,總是想著,一定要長成父親與祖母的樣子,我想像不出來,世間還有比他們更完美的人。詩書傳家,懸壺濟世,一個如此宏大的責任,我非常願意和父親一起扛在肩上,縱使天資愚笨,背不出九九歌,打不好算盤,我還是特別努力,希望在自己的身上,也能夠更多地閃耀著家族的輝光。

學齡前,因為醫院沒有幼兒園,我們三個孩子都被送回老家由祖母與伯母照看。我每次哭鬧不回去,這也是讓父親母親最操心的一件事。父親總是說,憂心莫過於,每每目送我們回老家的車子走出好遠,還能夠聽到我的哭聲。

父親每個星期日,風雨無阻,都會騎車子回去看我們。可是他傍晚要回去的時候,我總是哭鬧著不讓他走。父親百般的勸解與許願,我總是不聽。他從來沒有因此罵過我。只是非常的傷心與無奈。記得有一次,眼看天都黑下來,我還是哭著不讓父親走。他還要騎車25里路才能回到醫院。最後父親推起車來硬是出了門。我哭著追出去,一路小跑。後來我跑著摔倒在地,父親聽到,實在不忍心再走,就折回來,將車子扔在院中,躺在床上默不作聲。後來,我眼見無法打破僵局,就說同意留下父親的皮包,讓父親回醫院去。

大概從那之後,我認識到有些事,是一定要發生的,哭也沒用。父親再回去,我就不鬧了,只是要求他講故事。父親走時,總會給我幾角零錢,我也學會了在父親走後,才一個人攥著錢偷偷哭起來。父親因為心臟的原因,長途騎車後,就需躺在床上休息,我總是會圍在他身邊,聽他講故事,捏他的鼻子。那是我最幸福滿足的時光。父親走後,我總是將他用過的枕巾,折疊起來藏好,想他的時候,就拿出來聞一聞,那上面有父親特殊的氣味。

家中有一個紫色油漆的小木椅子,放在自行車的橫樑上。我小時候坐在上面,父親載著我回家去。有時候他會在路邊停下來,給我摘幾朵喇叭花。父親總是開玩笑說,有一次他聽到路邊有嬰兒的哭聲,一看布包中有個小娃娃,他把拇指放在娃娃的小嘴上,就不哭了。於是他很喜歡,就抱回家讓媽媽餵奶,後來取名茁茁。父親這樣的童話非常受歡迎。以致後來,我的女兒蔻蔻也認為她是姥爺從臥龍撿回來的一隻小熊貓,洗去臟灰灰,就顯出毛絨絨的可愛樣子。父親在我們心中種下一顆神奇的種子,給我們的童年帶來極大的幻想與安慰。

父親特別注重對子女的教育,總是想盡辦法訂一些兒童雜誌與圖書給我們。那

時的小鎮,沒有圖書館,只在很遠的大橋的下面。有一個小小的書店,只有半間屋子的大小,還經常不開門。在七十年代初,那個萬物蕭索的年代,我們唯一的樂趣就是走路去那個小書店,父親總會為我們買上幾本合適的圖書。 「愛的教育」與「三毛流浪記」就是在那裡訂到,父親每晚講給我們聽。這些書打開了我心中遼闊的世界,我看到父親所指的方向。

這些年,我一直想寫一篇長文【懶床賦】,可是終究沒有動手。我一直都很懶床,按時起床是此生最為艱難的事。今天,終於要寫出來了,只是因為,我終究失去了那個願意為我守護著早晨的人。

父親是醫生,特別注重作息規律。我們姐弟總是在晚上9點上床。每天晚上父親總是在我們床邊說:“好好睡覺,明天一叫就起來。”其實第二天,起床是有一個過程的。父親會先來叫一下,讓我們清醒幾分鐘,然後,再來叫,才真的動身起床。我就逐漸將這個清醒的過程無限拉長,只要是假期,我總是在床上不起來。父親總是要過來看數次。有時送來我想看的畫書,有時送來吃的東西,有時抱來小貓放進我的被窩,還有一次他抱來小兔子與剛孵出的小雞。在中國的北方,床上是一個最溫暖安全的地方。我貪戀這種感覺。以致在後來的工作學習中,起床成為最困難的事。

記得小學時,有一次我起床晚了,說什麼不去上學。那時候,姐姐與我的一個小同學還在旁邊等著我。可是我說什麼不去。最後姐姐將我的同學送去教室。我就在家混了一天。父親當時並沒有批評我。反而是第二天到了學校,我被老師教育了一番。

在我10歲的一天,家人都在吃早飯了,我卻不願意起床。後來,突然有一位親戚從老家趕來,說我祖母突然不能夠說話了。父親吩咐我趕緊起床,一家人趕回老家去。到達時,許多人圍在祖母的床前哭。媽媽推著我跟祖母說話。我哭著喊:“奶奶,奶奶,我們來看您了。”奶奶瞪大眼睛看著我,用力擠擠眼皮,流出兩行淚來。後來祖母再也沒有醒來。很長時間內,我都非常自責,如果那天早晨,我早些起來,是不是祖母就會沒事呢?父親並沒有因此而責備我,我帶著一絲對祖母的愧疚,繼續將懶床當成了自己的避難所。

有一天我早晨醒來,聽到父母在廚房說話。父親說:“茁茁總是蒙著頭睡覺”,媽媽說“被子給她拽下來啊”,父親說“可是我一碰她的被子,她就會醒。”父親的最後一句話,充滿了左右為難。其實我每次知道父親輕手輕腳來給我掖被子,只是無論他多輕,我都有心靈感應,都會醒一下。

後來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懶床的毛病還在繼續。只要父親在,他總是會輕手輕腳地為我關上門,不讓孩子們上樓來找。我總是想,懶床這件事,也許是父親對我的壞毛病的終極寬容與寵愛。就算是我得罪了全天下,父母都永遠會站在我的一邊。雖然懶床造成了一些麻煩,卻是我今生最為特殊的幸福,因為我父親總是守著我的早晨,有多少人,永遠能夠保護你在清晨的安睡呢?對於父親來說,我永遠都是當年那個小丫頭,守護我的早晨,就是一件天大的事。

2006年,我在洛杉磯開始記者生涯,三十多歲,突然要獨自面對一個混亂的江湖,這是我之前的生活中從來不曾有的。父親教育我的一些東西,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作用,比如誠實、比如謙虛、比如忍讓、比如感恩、比如與人為善。我曾經一度非常低落,父親,這個世界如此粗糙與醜惡,您之前並沒有讓我知道。

是不是早點開始撒謊,我才知道世界到處是謊言?是不是早些開始竟爭,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情?是不是早些受到磨難,我才會百毒不侵?父親,我曾一時之間,對您的教育方式有過懷疑。但您告訴過我:“任何事情,你都可以不做,但是不要說不會做;任何苦你都可以不吃,但是要有吃苦的能力。”

父親,現在回頭想來,幫助我渡過難關的,並不是那些花哨的心靈雞湯與虛偽的利益交換,而是您一直相信的人間正道,一直相信的與人為善,一直給予我的愛與安全感,以及您教給我的學識與方法論,您培養出來的品格與風姿。

在您今生,我們何其有幸, 一直有半個世紀的時光,能夠得您教誨,受您哺育,您和母親及長輩們,為我們遮擋了最多的風雨,讓我們無論在物質匱乏,還是生活富裕的日子中,都能夠盡情放鬆地生活。您盡可能多,盡可能長久地將困難、恐懼與陰暗扛下了,人生短暫,世事無常,能夠擁有這麼長久的快樂時光,茁茁是何其幸耶?父親,現在,我也願意如您們一樣,盡可能地為我的下一代,扛下苦澀與艱辛,保護他們快樂生長,讓親人們相處的時光,都是漫長而美好的時光,讓我的孩子們晚一點受到風吹雨打,但是讓他們終因愛而內心堅強!

從弟弟傳來的視頻,我看到父親的最後時刻,躺在床上,蓋著棉被,有溫暖的光籠罩他,就如一名嬰兒在安睡。睡覺,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父親,您一直為我守護著,如今,您終於得到了您的,您終於可以不用那麼努力地健身,也不用再擔心我們了。

半個世紀的陪伴,父親的愛,就是春風化雨,點點滴滴,潤物無聲,使我們得以如一粒粒珍珠一樣地,漸漸長大、放光。

父親作為一名外科醫生,心靈手巧,總是願意也有能力為孩子們做一切事情。父親會畫畫、做傢俱、糊風箏、糊燈籠、會講故事、編故事、會養花、飼養小動物。為了我們在平凡的歲月中有玩伴,父親為我們飼養過小貓、小狗、金魚、小兔子、小鴨子、小鳥等等,每一個,都有名字與愛心故事。我們記得父親用麵條餵小鴨子、給小兔子接生,為小狗做手術,搶救吃了藥的小貓等情景。在這些小生命的陪伴下,縱使沒有過多的物質享受,我們的童年,也過得五彩繽紛。我從未想過,這是一件困難的事,直到我自己的孩子們成長過程中,雖是我萬般希望他們能夠有小寵物的陪伴,但終是忌憚過多家務,不願意做那個鏟屎官。

父親下班的時候,手上都會用酒精棉球消毒,我特別喜歡跑上去,聞他手上的酒精味。我總是喜歡在冬天時候伸手迎接他,期待他每次吃驚地說:“喲,這個孩子的手怎麼這麼涼?”

我洗頭的時候,他總是兌好了溫水為我沖洗頭髮,用毛巾為我撣幹。讀大學時,我跟同學學會了用頭髮折起來打耳朵,我想幫爸爸打一打,為了揪誰的一根頭髮我們爭執半天,到底是聽了爸爸的話,用了他的一根。愛到深處,豈能夠忍心你掉一根頭髮?

我喜歡用肥皂洗臉,每次晚上使用,總見肥皂盒中的積水被倒出,肥皂被翻了面。我很奇怪為什麼總有乾爽的肥皂用,原來是父親在我們上班去後,為各個房間通風時,注意到我的肥皂,每天幫我翻轉面,日復一日,不厭其煩。

有一次我準備上樹摘幾顆檸檬,搬了凳子正準備上去,父親看到,執意讓我下來,他上去摘。那時候,父親已經83歲。

永別

我記得一句話說:“當父親幫助兒子的時候,兩個都笑了;當兒子幫助父親的時候,兩個都哭了。“ 父親,您晚年盡了最大努力讓自己行動自如,不給別人添麻煩,直到最後的兩週前,您都還免強坐起來,拍視頻給我們看。看著父親最後時刻身體瘦弱,只有那雙大手,拿過手術刀,挽救過無數生命、撫育我們長大的那雙靈巧的大手,還是那麼寬厚,溫暖的樣子,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會為我撫去最後的淚痕。

父親給弟弟的預囑:“到了最後時刻,可以止痛,不要搶救。可將任何可捐獻的器官捐給有需要的人,將遺體捐給醫學院。”我的父親,一代醫學赤子,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我是父親最後的病人,我諮詢他更年期的問題,父親建議我吃谷維素。直到去世前不久,父親還通過微信問我:“吃谷維素情況如何?“ 我說:”還沒吃呢,爸爸,現身體無不適。“ 父親說:“ 那就好,先不要吃了,帶著蔻蔻多運動。”

哪曾想到, 這是父女最後的對話?父親,以後我再生病怎麼辦?我要是很想您可怎麼辦?

2022年3月17日,弟弟突然告訴我和姐姐,父親近來身體極虛弱,你們要有個思想準備。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要怎麼辦,只能夠任憑時間宰割。自從父母2018年回國,他們並沒有打算再來美國。我2019年底忽然有個旅行空檔,就回濟南父母那住了一星期,我們三個人還去到小商品市場轉轉。濟南的冬天,大街上陰冷而嘈雜,我在過馬路的時候有一種極大的不安,我想,如果我不在,父母要是過馬路,是會多危險。而父親身體很好,不像母親還要走走坐坐。他們在小商品市場買了許多小頭飾給蔻蔻,又給我買了一個黑色的絨帽。父親總是願意我花他的錢,買東西給我,還專門去銀行取了一些現金裝進信封交給我。我走時又悄悄將錢放進抽屜。父親送我到樓下的車上,他一定是搶著搬大行李下樓的那個人。在我上車時,他突然跟我說,要送我去高鐵站。我說:“這不是兩個同學去送嗎,您跟著去了怎麼回來?”他說:“我可以坐公共汽車回來”。我85歲高齡的父親,我的心在那一刻深深地刺痛了一下,我什麼都願意相信有預兆。可是在父母這件事情上,我總想裝作渾然不知,我覺得只要我裝作不知道,就什麼都不會發生。我當時想,以後還有多少能夠回來與父母同住的時間?可是我並沒有想,這竟然是今生與父親的最後一面。

在父親查出來有癌症的去年,他曾有私信我,問是否有辦法到美國來看病?父親曾經對我講,也許他的病沒問題,也許會很嚴重。當時疫情正緊,我並沒有認真考慮將父親接來的可能。弟弟沒有將父親的病情如實相告,偽造了一份數據給父親看。父親對自己的病心中清楚,只是我們騙他,他也樂意裝作不知。我和姐姐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冒險讓他們前來。弟弟在醫院找了人,說是情況並沒有那麼嚴重,做做放療就會好起來。

父親做了兩個星期的放療後,情況好了些,我心中想著或許疫情好些,就可以回去看看他,或者接他出來。如果我排除萬難回去看他,是不是會讓他感覺是在告別,反而影響他的心情?可是就在3月27日父親的情況急轉直下,我那些曾經的猶豫、藉口與顧慮,都成了今生永遠的遺憾!無論如何,在父親生病之後,我什麼忙都沒有幫上,我並沒有竭盡全力!

我這麼多年,對父親的深深的依戀與崇敬,始終都沒有寫過一個字出來。原因只是我害怕父親看了會傷感。可是,現在寫出來他看不見,縱使全天下都看見,又有什麼意義?我含淚在3月27日寫了一小段詩。放在微信朋友圈,我希望父親能夠看見。我還期望著父親看了不會傷感,只覺欣慰。然後我再慢慢地寫多一點給他看。其實我並不知道,3月的最後兩個星期,父親幾乎只是昏睡,他並沒有能力再看我的朋友圈了。甚至連家庭群中的對話,他的,也停留在3月16這一天,他最後發了一個鐘南山關於最新疫情的防護辦法,還在三句話上用紅線劃了重點。

3月27日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父親將他的行李都搬到一輛紅色的小卡車上,說是要走。母親站在我身邊說她不走。我當時很奇怪,為什麼他們一輩子在一起,這次要分?我以為他會過些時間才走。可是父親說,他馬上要走,讓孩子們送他去機場,他說一夜飛機就到了,很快。我一下著起急來,怎麼能說走就走呢?我心中一時間充滿了急、怨、不捨與無奈,可是又怕孩子們辦事不妥當,穿著鞋子踩著沙發就從室內追出來,打算是自己送去。這個夢嘎然而止,我第二天心中充滿了不安與焦慮。

3月28日,父親因為呼吸急促住進了山大二院,我的心跟著弟弟的視頻起起落落。時間,往前走我也害怕,時間停,我也害怕,時間成了一把刀,走與停,都割著我的心,我感覺到自己都要窒息了。

3月28日洛杉磯的晚上,也就是中國的29日上午,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父親從上鋪下來,他用我熟悉的笑而自信的語氣說,你不要擔心我,我這不是挺好的嗎?孩子們也會很好的。我看著父親輕鬆的笑容,一時之間也感覺春暖花開。我說,是啊,您恢復得可真快,還是平時底子好。可是我一眼瞥見下舖躺著一個人,從頭到腳都用被單蓋著,心中納悶。

3月29日洛杉磯的早晨7點20分,我躺在床上不敢看手機,心中很平靜,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弟弟在那邊發了視頻,說晚上母親來看過了,父親吸了氧又睡了,呼吸平穩。我心中又升起一絲希望,或許第二個夢是真的,父親會好起來的。我不知為什麼又看了一眼手機,弟弟傳來一張父親的照片,告訴我們父親在北京時間3月29日晚10點20分,停止了呼吸。那一眼看手機的時候,我沒感覺到疼痛,只是感覺非常得輕飄與不真實。

發生了什麼事情?父親與我心連著心,他如果離開,敏感如我,一定會感到心如刀割的。可是在那一刻,我為什麼會有一種不真實的輕飄感?

那一天過得艱難,思緒萬端都化做止不住的淚水,我一再告訴自己,你不用這麼哭,父親安詳離開,福壽圓滿,你不用做出孝子的模樣,也不要將悲傷給任何人看見。 。 。可是所有的這些統統不起作用,我在空無一人的房中,哭得像5歲的孩子。我自己聽著自己的聲音都感覺心疼,這個孩子,她從此沒有爸爸了。我小時候坐著小驢車被送回老家時,我那麼執拗地哭個不停,世界雖沒有被我的哭聲改變,可是我留住了您那麼長的時間!今天再哭,實是無用了,您是再不會看我的朋友圈了,我想我需要很多的時間,慢慢適應沒有您在的日子。從前哪怕一個月不聯繫,我也很安然,我知道您在遠方,我的日常生活雖多數與您無關,可是在與不在,有與無,卻讓人感覺天差地別!

我記得多年前,一個習武的朋友,他單身一人,玩世不恭,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對我說:“我的老母親去世了! 從現在起,我誰都不怕了!” 我聽了那句話,感到莫名的心酸。

父親,我現在也是不用怕了嗎?我可以放縱自己的悲傷,讓淚水橫流嗎?我可以放浪形骸,衝突那些道德與學問的邊框了嗎?我想我不能,我要盡快地回復平靜,回到幼年時您對我們一粥一飯的餵養與期待中來,回到我們一起辛苦搭建了50多年的塵世樓閣中來。

當我的孩子們小的時候,天天做奶媽的我很不耐煩,我曾經問您,最喜歡我們姐弟多大的時候,我沒想到您說最喜歡我們嬰幼兒時期,您說因為那時候,我們全然地依賴您,您可以全然地照顧我們。我是一個多麼不合格的母親啊,同時,父親,我又是一個多麼讓您操心的女兒!我們長大之後,一定是帶給您許多的擔心與煩惱吧。在三個孩子中,您最喜歡我,而我,卻是唯一一個跟您吵架的。姐姐和弟弟非常孝順,凡事都不和您爭辯。只有我恃寵而驕,總是隨性與您辯論爭吵。我不想說後悔的話,無論如何我都是全心愛著您的,最能夠了解您的心性的那個。而在這最後時刻,我也終於知道,您是多麼愛我,兩次來夢中告別,就是因為您了解我的軟弱,您也包容我所有的過錯。

在您走後的第三天,我也出門走走,父親,我看到繁花正開,陽光正好,可是您卻看不見了。我不讓眼淚流出來,我只想努力感覺,您在我靈魂中的樣子,您在我的眼中看世界的樣子,我一定能夠越來越深切地在我的生命中感覺到您,我一定能!我想著弟弟在送別您的最後一刻令人心碎地喊著:“爸爸您上天堂,爸爸您上天堂! ”

您在第二個夢中從上鋪下來看我,這不是在告訴我您將肉體留在塵世,而靈魂已經升入天堂嗎?我們多麼幸運從祖母那裡就繼承了這一信仰。我們曾為其所苦,但終究是我們全部得到救贖!

父親,我小時候,總是偷偷翻看您放在枕下的文言文《聊齋》。我只記得一句話“人生若浮塵棲草”,生命弱小宛如一粒微塵,一陣風來,或許就會飄落,即是如此,不如先放心放手,安享在草葉上的時光。因為我們都相信天堂,我們不需要輪迴託生變成其他的,我們永遠是我們,與摯愛的人,終會帶著所有的愛與原本的樣子,在天堂重逢。

今生別過,我們的父親,我們的船長,我的導師、我的知音、我的讀者、我最好的朋友、我的醫生、我的保姆、我暗夜裡的明燈、我永遠的守護神,明天我將不再哭泣,我將會努力長成您的樣子,拍著孩子們唱歌,不讓風來吹息我們的蠟燭。

父親,您離去那一刻,我的輕飄感,就是您對我終極的安慰,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您的告別,終究是一場,慈父的告別,如春風一樣溫暖平和,只讓我心安,不讓我心痛。

小小的小孩 今天有沒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經離去

留下了帶不走的孤獨

漂亮的小孩 今天有沒有哭

是否弄髒了美麗的衣服

卻找不到別人傾訴

聰明的小孩 今天有沒有哭

是否遺失了心愛的禮物

在風中尋找從清晨到日暮

我親愛的小孩

為什麼你不讓我看清楚

是否讓風吹熄了蠟燭

在黑暗中獨自漫步

親愛的小孩 快快擦乾你的淚珠

我願意陪伴你走上回家的路

2022年4月5日星期二清明凌晨  茁女泣書 南加州


溫柔的遠方

(2022年3月17日 星期四)

生長在七、八十年代,

光線注定要落在遠方。

幼苗從北方的原野上露出頭來,

粗糙的風一次次吹過,

縱然百般艱難,您們在,

季節就能如約更替。

那輛自行車,

就是我們的島,

紫紅色的小椅子上,

長滿了童話,

開著野生的喇叭花。

我的顏色與味道,

就從您摘給我的第一朵開始。

我是一個撿來的嬰兒,

曾經用小嘴去吮吸你溫暖的拇指,

我特別滿意這樣的相遇,

從一枚小小的沙礫,

在您寬厚的掌心,

漸漸放出光來。

我在您的臂彎盪鞦韆,

握著您的大手取暖。

我怕冷、愛哭、學不好數學、總盼著生病,

還常常爬到巨大的榕花樹上,

而您的強大總是籠罩著,

垂落在我人生的每個角落。

您雪白的隔離衣,

飄著清爽的酒精味。

我總是能最快地在人群中,

認出您。

我仰視您–

一刻不停地追逐著您的背影,

安心地棲息在您的光裡。

在城外散步的晚上,

我們總會談論到遠方。

您的目光指向那裡,

幼弱如我,

就急急地趕上開往那裡的列車。

(3月28日)

那時候,初一的鞭炮,

在黑暗的黎明爆響新的希望,

您做的走馬燈,旋轉著幸福的紅,

有多少美好會在這一天開啟呵,

我總是驕傲地把著大門,

不讓其他孩子進來。

那時我總盼著出現奇蹟,

第二天發生未知的驚喜。

後來,我才知道

奇蹟,就是什麼都不要改變,

明天永遠能夠重複今天。

從此,

我小心翼翼,

捧著到手的幸福,

想著遠方有您。

(北京時間2022年3月29日 星期二 晚上10點20分)

可是在南加州的今天,

我淚如雨下–

我已在遠方了,爸爸,

為什麼我的遠方,

竟然疊落在故鄉的空屋之上?

我無助地遙望著

那時那月那年的燈火–

爸爸,

我還能夠,

追得上您的自行車,

守住我們的大門嗎?

(3月30日北京時間下午1點30分)

今天,

我靈魂的燈塔,

我生命的另一半,

我的光線和味道,

我的音樂與時間,

我撐天的巨手,

我的火種與能量源,

都要在這一刻飛升,

讓我們一起來轉動這走馬燈吧,爸爸,

您不會允許悲傷以愛之名淹沒我們,

您必是邁入了那道永生之門,

用另外一種慈輝照耀我們,

縱使世上的繁花落盡,

我們依舊盛開,

您依舊是我們眼睛中的星光,

您依舊是我們童話裡的國王,

我們從此都在一起,

我們從此都在裡面。

2022年3月17日(星期四),3月28日,北京時間2022年3月29日(星期二)晚上10點20分,3月30日北京時間下午1點30分 ,送我們摯愛的父親遠行,這真是一個最艱難的旅程,太不真實,又無法改變,時間每走一秒,都是痛徹心扉,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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